拥抱——即使这样一个表达感情的最基本动作——逐渐转换为外力驾驭和反复训练后的无意识、甚至强迫症式的重复。其实在更早一年编排的《蓝胡子》(Bluebeard)中,皮娜·鲍什已经开始运用类似的表现方式。在一个片断中,蓝胡子坐在椅子上,他所拥有的女人蜷缩在他的面前,温柔缓慢地将手伸向他的脸颊、寻求慰籍。在触摸他脸部的一瞬间,他暴力地把她的头向下猛推。女人没有停止,她的手臂又一次轻轻地向上伸展,换来的是再一次暴力甚至凌辱般地推搡。接下来是愈发猛烈和加速的推搡——在这长达半分钟的重复中,女演员的安全也成为舞台的一个焦点。在《交际场》(Kontakthof)早期版本中,男性舞者们身着西装革履,在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的配乐中和其他女性舞者一样以跨部为中心不停地扭动着腰、腹、和臀。他们甚至轻轻撩起西装下摆,进而炫耀他们滑稽愚蠢丑陋的摇摆。在西方传统舞蹈和礼仪文化中,男性的跨部扭动被视为禁忌,因为那是“女人的跳法”(见When Men Dance: Choreographing Masculinities across Borders一书)。舞者“不自然、不优美”的跨部扭动幽默地挑战了文化禁忌和主流审美,也在无休止的重复中创造瞬间的审美真空。
重复的表现模式和美学策略在皮娜·鲍什的舞蹈剧场中屡见不鲜。舞者肢体动作几近神经质般的重复与古典舞蹈中强调的“优美和谐精确与自然”显然背道而驰。一系列重复动作的刻板和粗糙制造了一个纯粹的技术过程,也破坏了舞蹈或戏剧的传统结构。在《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成为皮娜·鲍什的代表作之后,visceral(发自肺腑的)成为评论家们形容鲍什舞蹈剧场朗朗上口的词汇,因为它准确、安全、无伤大雅地提炼了鲍什作品中所蕴含的人类原始力,而肢体动作“重复” 也恰好展现了集体无意识的恣肆和狂躁。但更为重要的是,重复成为皮娜·鲍什舞蹈中探讨“自由缺席”的重要艺术手段。它将社会规训和强制身体的过程——也就是个人行为转化为社会模式的步骤——用技术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这个舞台上,每个偏执的身体所承受或施加暴力的过程,被恰好用来展现个体丧失主体性和自治性、并沦落为可被权力驾驭和操练的对象的过程。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皮娜·鲍什舞蹈剧场与同时期“身体取代主体”的学术潮流之间的呼应,更可以看到这种舞蹈性的身体政治对布莱希特史诗剧场中所设计的社会性姿态(Gestus)的继承和发展。(布萊希特的Gestus——这个史诗剧场的表演技巧术语——具有双层含义:身体的物理姿态和姿态所蕴藏和传达的社会态度)身体在鲍什的舞蹈剧场中是“社会人”属性的载体,是她/他在现实和对现实的感悟中挣扎担当的武器。